第157章 土斷(三)
作者:豆豉炒辣椒      更新:2021-09-23 10:07      字數:2514
  聽聞流民的事情。戴碩抿了抿嘴,開始略略猜到桓景的來意,卻欲言又止,隻是沉默許久才簡單地回應了一句:

  “收納流民本是士人應盡的道義,先前戴家一直在履行。”

  現在譙國是按人頭與戶數收稅,如果承認自己收納了流民,隱匿了戶口,那麽稅款可是少不了的。戴碩隻是強調道義,打算迅速地跳過這個問題。

  當對方回避問題的時候,往往就不要放過那個問題。所以桓景不依不饒,繼續追詰:

  “那麽,你們戴家收納了多少流民?”

  聽到這個問題,戴碩用手指不住地掐著自己的大腿,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亂世之中,流民來了又走,賬冊登記混亂,著實難以清點......”

  他站在戴碩身前,附身貼近對方的麵頰,一字一頓地說:

  “老實告訴我,你們塢堡收納了多少流民?”

  戴碩身子微微一震,努力回避桓景的目光:

  “戴家嫡庶一共收納了流民五千餘口,現在全在塢堡內作為佃客。他們都已經成為戴家的部曲了。”

  所謂部曲,本來是曹魏時期將領大臣的家丁,但自魏文帝以來,士族漸漸強勢,部曲本來隻是亦農亦兵的自由人,後來卻被約束在田地上,成為了士族的家奴。

  和一般農民不同,部曲可以隨意招募,連田契都沒有。而在隱匿了戶口之後,士族也不需要為他們繳納稅款。所以乘著亂世,各塢堡都在廣納流民來充實部曲,先前許家是如此,現在的戴家亦是如此。

  “即使是你的部曲,也是晉室的子民,如何能隱瞞不報呢?”桓景繼續保持威壓的姿勢。

  戴碩情知自己隱匿流民戶口,確實理虧,低聲說道:“無非是怕內史您責問先前私自收受流民之責罷了。但收納流民本就是道義所在......”

  桓景將手按在戴碩肩上,打斷了他的自辯:

  “依我看,足下是避重就輕罷了。足下真正怕的——可是譙國會按流民人頭來向戴家收稅?”

  此言一出,看著桓景的劍鞘和高大的身軀,戴碩明白自己無法抵賴,隻得攤手說道:“確實是這樣,但內史你也知道,往年兵荒馬亂,收成也不好,即使是我們這樣曆史悠久的士族,也沒有餘糧......”

  桓景聞言,嗬嗬一笑,弄得戴碩不明所以,話也沒有說完。

  “你擔心的就是收稅?”

  “確實如此,以戴家的財力,也已經見底了。何況現在真正缺的是糧,養活戴家已經困難至極,何況還要養活那麽多流民呢?”

  “流民會是負擔麽?”

  “那是當然,他們大字不識,要教會他們守戴家的規矩已經令人筋疲力盡了。他們種田也不賣力,全靠我們的倉儲養活。現在看來,我們養了這些流民純粹是虧本買賣,僅僅是因為家國道義,才收容他們。

  “又是用我們家牛,用我們家田,還不知道感恩......”

  桓景卻做了個手勢,打斷了戴碩。他已經無意繼續聽一個衣食無憂的豪族賣慘了:

  “足下放心好了,我們要的不是稅款。譙城商路暢通,富甲一方,我們財源足夠,不用勞煩你們,像往常一樣交稅就好。“

  戴碩心中一驚,抬眼望向桓景,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他有些難以置信:

  “此話當真?”

  “那是自然。”桓景笑著說:“戴家既然遭逢如此困境,作為戴淵的友人,自然會幫助你們。”

  這個內史又是在逼問流民數目,又不打算按流民數目征稅,還說什麽要幫助戴家,到底是想幹什麽?戴碩簡直摸不著頭腦,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觀察桓景。

  桓景見戴碩不答話,於是繼續說道:

  “足下剛剛不是說,戴家養活流民也困難麽?”

  戴碩點點頭,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內史想要幹什麽?難道還發糧不成?他隻是淡淡地說:

  “確實如此。”

  見戴碩已經犯糊塗了,桓景終於說明了來意:

  “那麽這樣吧,你們戴家養不了的流民,我們來養,行不?”

  戴碩萬萬沒想到,內史竟然打的是流民自身的主意,而不是稅款。雖然他平日對流民百般抱怨,但也清楚自己萬不能將流民交出去。

  最簡單的一個問題就是,流民走了,自己家的田誰來種呢?

  “這隻怕不太合適吧?”他惴惴地說。

  “你剛剛不是說,養流民是個虧本買賣麽?”

  見剛剛一通賣慘反而把自己坑了,戴碩不禁冷汗直冒,他左右四顧,不知該怎麽回答了。

  在晉朝的占田製之下,佃客依附於士族,比後世的農奴更甚,即使是太康年間的太平年月,佃客和士族之間也是四六分成。

  而亂世之中,流民麵對塢堡主毫無議價的能力,少數塢堡主甚至能以二八分成。畢竟這些流民即使要從塢堡裏逃亡,又能逃去哪兒呢?

  雖然戴家家底大,加上戴碩也還算有些道義,所以依然堅持四六分成。但這樣的流民對於他們也依然是極為廉價的勞動力。

  現在內史竟然要收回這些流民,真是如同釜底抽薪。戴碩想,之前竟然忘了方圓千裏,就桓景一家不缺糧,隻缺人,現在來要流民也是自然之理。但當初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他感到後悔不迭。

  “過去是亂世,豫州兵荒馬亂,這些流民無處可去,才來到我們這裏的。突然要趕他們走,怕是不好。”戴碩已經顧不得話語前後自相矛盾了,隻是拿著亂世的借口來胡亂辯解。

  “但現在呢?巨寇石勒已被驅離豫州,現在生民各安一方,已經不需要勞煩諸位塢主再收納流民了!你們塢堡收納了多少流民,不妨盡數上報,我們在陳郡有大量荒地,正好需要流民耕種。”

  見桓景頭腦清晰,而且塢堡外有重兵壓製,戴碩明白,此時已經是無可奈何。

  先前塢堡主們都各擁家丁部曲,加上塢堡堅固,所以不怕外人入侵。即使當初石勒、王彌在豫州劫掠,絕大多數時候也不敢入侵塢堡,除非餓得沒有辦法了。

  但桓景在許家的行動,還有從城父縣傳來的小道消息,深深震懾住了各個塢堡主。他們頭一回意識到,自己手下看似忠誠的家丁和部曲,也會有倒戈的可能。自己家的家丁平日裏交頭接耳,也讓他們不禁疑心是否是在密謀造反,或是將塢堡獻給桓景。

  當初桓景隻帶數十人,憑借一席話語策動家丁,就能使得堅固的許家塢堡淪陷。現在塢堡內外有兩千新軍士兵,新軍在譙城的生活讓部曲向往已久,自己又如何能說服家丁不倒戈呢?

  想通了這一點,戴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倒在椅子上,仿佛累了:

  “任憑閣下處置吧,隻是希望內史大人能夠多少看在你朋友戴淵的麵子上,給我們戴家留點東西。”

  下一步就要再找個由頭把我們押走了吧,戴碩心想。

  可他卻看見桓景稍稍退後,抽出了一張帛書,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字。

  “不要擔心田地沒人種。你們戴家當初交糧有功,我們倒也不會虧欠你們。”

  “這裏是一份契約,你是譙國名士,讀書斷字不成問題,自己好好看看吧。算一算自己有沒有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