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土斷(二)
作者:豆豉炒辣椒      更新:2021-09-23 10:07      字數:2338
  待桓景一行人的車駕來到戴家時,戴家眾人,無論老幼,都早已在塢堡前門排成整齊的兩列,恭敬地抄著手,等候他們。

  望著烈日下這些人的汗流浹背的樣子,桓景卻更加警惕了:越是恭順的人,往往心思也就越多。戴家如此恭順,難道是有了應對之策?之前他們能夠那樣輕易地答應進行土斷,不知道還算不算是什麽好事。

  “家主戴淵在江東為官,無法親自來迎接大人,還望恕罪。”為首的一個年紀稍長的中年人理理衣袖,作勢便要來個五體投地。

  桓景趕忙將他拉起來,他盡量裝作隨意地拍著他的手:“你家家主當初與鄙人在淮河共同抵禦賊人石勒,也算是頗有交情了。禮數什麽的可以不必拘束。

  “另外,敢問足下姓名?”

  “在下戴碩,是戴淵的從兄。”中年人抬眼,桓景感到他身子在抖,也不知是真的害怕,還是裝出來的。

  “兄長禮數未免過於周全了。”桓景盡力安撫,眼睛卻沒有停止觀察對方的神情。

  “不過是聽聞許家被驅逐出譙地,戴家世代在此地,禮數如果不能周全,怕是會落得和許家一樣的下場。”戴碩倒也不避諱,直接說明意圖。

  此人目光灼灼,倒像個君子。桓景心想,既然他為首說話,年紀又長,想必是戴家真正的主事了。

  桓景輕咳一聲,緩緩地說:

  “許家那是私吞糧草,犯了罪。你們既然無罪,其實不用擔心的。”

  戴碩麵色稍稍舒緩,但依然謹遵禮數,將桓景一行人迎入塢堡內議事廳。

  一路上,桓景一個勁地誇獎戴淵,但他心裏清楚得很,戴淵不過是戴家在江東的一塊牌坊,但真正的話事人卻是此地的戴碩。

  大概見內史並無殺氣,戴碩看起來倒是和顏悅色了不少。待幾人入坐,他就喚一旁的仆從端上茶來。

  “內史您本是銍縣人,與我們戴家也算是同鄉了。”

  “那是自然,隻是前些年兵荒馬亂,還從未回過銍縣。”

  桓景想起來母親之前和他說過的桓家往事:銍縣桓氏本來老家就在銍縣,當年桓弼為了方便做官,才搬遷至譙城。目前銍縣依然有不少姓桓的塢堡主,隻是和自己家十分生分。

  “既然是同鄉,有些話就直說了吧。之前舍弟戴淵從江東來信,說內史您要在譙地施行土斷。不知這土斷要怎麽斷啊?”

  “無非是丈量田畝,然後明正戶籍罷了。田畝如果是足下的,就應當記錄清楚。足下隱匿的流民、佃客,也應當統統記錄進入戶籍。”

  “自惠皇帝登基以來,譙地已經許久沒有清理過土地。許多田界都亂了,倒也應該好好重新整理一番。”戴碩點點頭,但眼睛卻瞟向一旁:“隻是雖然我未曾親曆過,家中長輩說從前武帝時候,為政者進行土斷,往往克扣甚多,內史如有什麽要求,也還望直說啊。”

  桓景捏了捏拳頭,盡力約束住自己撓頭的衝動:敢情是當我是個索賄的官了。不對,這是在暗示,如果自己在土斷中偏袒戴家,便能收到一筆賄賂。

  沒想到戴碩這個看起來濃眉大眼的家夥,小心思倒是不少。

  “放心,此番僅僅隻是丈量土地,不會索賄的。”桓景斬釘截鐵地說。

  “不必推讓了,自古當官的,哪兒不能受點好處?”

  “我桓景作為譙地的父母官,是絕對不會收一點賄賂的。”

  聽聞此言,戴碩突然從座位上起身。桓景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戴碩就走到他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了。桓景不禁目瞪口呆。

  “內史大人,您要盡滅譙地高門就直說,何必故作姿態,來引誘我們犯下罪過,然後又將我們驅逐出祖輩生長的田地?”戴碩涕泗橫流,桓景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他終於意識到,之前在許家的行動,可把這些塢堡主嚇得不輕。

  在愣神之後,他連忙攙扶起戴碩:“這又是何必,我桓景向天起誓,此番前來,隻是為了算清楚土地田畝,絕無別的意思。”

  “先前足下許諾夏侯家成為譙郡太守,之後便將夏侯太守轟出譙城;足下又許諾許家能得到糧食,卻將這作為罪名收捕許家父子。此番又來我們戴家丈量田畝,想必也有別的意思吧。”

  “絕無別的意思,否則,為何我還將許家的土地,分與你們一部分呢?戴淵是我好友,你是戴淵的從兄,也就是我的兄長。不可能拿你們家開刀的。”

  桓景當初在壽春時,隻和戴淵有過數麵之緣;而作為廣陵戴氏,戴淵其實和譙地戴氏親緣甚遠,隻是現在因為在朝為官,所以被遙尊為家主。

  兩個和戴淵沒什麽交集的家夥,此時卻都拿著戴淵來互相套近乎。桓景心想,要是戴淵知道此事,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見桓景並無趕盡殺絕的意思,又屢次提及戴淵的名號,戴碩這才緩緩起身,開始露出一絲喜色:大概桓景真是戴淵好友,戴家在譙國算是終於有靠山了。

  “內史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隻是不知既然內史不要賄賂,進行土斷又有何好處呢?”

  桓景心想,暫時還不能圖窮匕見,直接說自己之後要方便收稅,或許軍事上的需求可以作為一個便當的理由。

  “我之所以土斷不是為了我自己那點小利,也不是為了桓家,而是為了天下。”

  “哦?”戴碩起了興致,他顯然還不太相信這套說辭。

  “足下以為,現在的天下是治世,還是亂世?”

  “是亂世。”

  “那麽為何導致如此亂世呢?”

  “原因紛紜,大概是天數有變吧,還望內史能指教一二。”

  桓景將戴碩扶上座位,振聲說道:

  “我朝滅吳之後,太康元年之時,曾經丈量過一次土地,得戶數約二百四十萬戶,人口約一千六百餘萬人。

  “而兩年之後,太康三年,全國再次清理土地,得戶數約三百七十萬戶,人口約二千兩百餘萬人。不過短短三年之內,人口竟然增長了如此之多,這未免太過奇怪,不知是為何?”

  戴碩答道:“懾於武帝滅吳的威勢,豪族們紛紛上報戶口了。”

  “而惠帝初年,經過太康年間十餘年的治世,全國戶數也不過三百五十萬戶,人口不過二千四百餘萬人。人口並未加增,戶數反而減少了。兄長久為田畝之事,必然知道其中緣故。”

  戴碩沉默不語,收聚流民為家奴,隱匿戶口的事情,自太康年間開始,戴家就沒少幹。

  人口不是沒有增加,但朝廷統計不到的戶口,自然不會進入史料,也不能變為賦稅和兵源。

  桓景趁熱打鐵:

  “不知足下怎麽看待逃難至戴家的流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