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故人之情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8      字數:6012
  “噢……”老人似乎覺察出了什麽,沒有多問。

  ??“老人家來這裏住了很久了,可知這旅順口比之往前,有什麽變化嗎?”喬郅墉問道。

  ??“變化自然是很大的。”老人笑道,“先是修起了船塢,又修起了炮台,來的人一多,這鎮子自然就比以前熱鬧了,等這些工程都修完了,這青泥窪鎮,也好變成大鎮子了。”

  ??“老先生去看過那些船塢和炮台麽?”喬郅墉又問道。

  ??“離得這麽近,自然去看過的。”老人笑嗬嗬的答道,“這周遭的村鎮裏,有不少石匠、木匠鐵匠,都在那邊兒作工,那邊兒給的工錢足,是以大夥兒都去,我的兩個兒子是木匠,都在那兒幹些個雜活,就住在工地上,是以未能拜見喬先生。我有時去探望他們,那邊兒的情形,也都熟悉。”

  ??“老先生可否說說,那船塢裏頭和炮台裏頭的情形麽?”

  ??“那船塢就是一個大石頭槽子,在槽邊用青石砌出大石台階,洋火輪船到時是給推到槽子裏,整修各處。這石船塢工程很大,又大又深,但我聽管事的人說,這其實隻是個小船塢,以後還要建更大的呢。”

  ??“噢,原來是這樣。”

  ??“那炮台也是,修得又大又寬,甚是結實,上麵架的從洋人那裏買來的大炮,炮管子有水缸般粗細,一炮能打幾十裏地遠呢。我原來還擔心這麽大的炮,運上來不會把炮台地麵給壓塌了,聽人說這炮台修得結實異常,有如山體一般,根本不會出這等事兒,我當時心裏頭還不塌實,用我這拐棍兒的銅拄頭在地麵兒上好一個戳,結果隻有幾個白點兒。哈哈,讓周圍看的人好一個笑話。”

  ??“嗬嗬,這旅順口乃北洋鎖鑰之地,險要無比,修的炮台地麵若是能讓老先生用拐杖戳破了,還能抵擋得住敵寇的炮彈嗎?”喬郅墉聞言大笑起來。

  ??“是啊是啊!”老人也笑了起來。

  ??“既是從當地征發勞力修築,工錢不會有拖欠吧?”喬郅墉又問。

  ??“聽我兒子說,欠倒是沒有,工地上的工錢給得足,大夥兒都樂意去工地上幹,隻是這拖倒是有的,聽說有時周轉不便,會拖些日子,但最後都足額給了,所以也沒人抱怨。”老人答道。

  ??“工地上沒有虐待工人的事吧?”喬郅墉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

  ??“那倒沒有,隻是抓賊倒是蠻狠的,不過那也是剛開工時的事了,有前邊村裏的人偷了工地裏的銅料和大炮的機件,跑回村裏,隱匿不出,袁道台知道後,要村裏人把賊和贓物交出來,您知道,村裏都是向著自己人的,是以沒人理會,袁道台要帶兵進村子搜,反而給村民扔石頭打落了官帽,險些傷了腦袋。袁道台大怒,調了官兵的炮隊來,架起大炮對著村子,揚言不交出打人的凶手和賊贓,就用大炮把村子轟平,村裏人這下慌了,這才把扔石頭的人和偷東西的賊都交了出來,打人的一共十二人,偷東西的兩人,偷的贓物也都拿出來了,一件不少,袁道台要把這些人通通砍頭,經村裏的長者哀求,方才將打人者雙耳插箭遊街三日,偷東西的兩個則真的給砍了腦袋,懸在工地示眾。”

  ??“噢,還有這事。老先生對此如何看?這袁道台的手段是不是太酷烈了些?”

  ??“我倒是覺得,這袁道台並非是酷烈好殺之人,這工程才開始的時候,遇有此等事情,若不嚴刑立威,是根本修不起來的。”

  ??聽了老人的話,喬郅墉不由得連連點頭。

  ??“這事兒當時鬧得挺大的,我記得當時也有官員勸袁道台為安撫民心起見,從輕處置,不要砍頭,但袁道台堅持已見,將竊賊處以極刑,當時告示上是這麽說的,‘予豈好殺哉?予不得已也,當此開創始基,若無嚴法立威,人心安能怵伏,外洋機料,盈握可卷於懷,價值千百,人孰不嗜利?非有極端畏懼,背有染指之心,則輕身試法者,後來之罹於殺身更多,背我此時以婦人不忍之仁,有以陷之也,即誘以可欲之利,更示以幸免之機,及至競相效尤,複繩以極刑,目睹就死之累累,於我心能無戚戚焉?殺以止殺,諸葛公治蜀,古人先得我心矣,知我罪我,任之而已,但求無愧於心耳。’我當時見了,也覺得說的有道理,對這袁道台倒生了敬佩之心,嗬嗬。”老人將袁保齡的原話背了出來,令喬郅墉感慨不已。

  ??“老先生說的是,這袁道台敢於任事,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造就一方生民,確是功莫大焉。”喬郅墉長歎道,“象他這樣的人,咱們大乾國,還是太少了……”

  ??老人有些奇怪喬郅墉這最後一句話,但他注意到了喬郅墉似有心事的樣子,沒有多問。

  ??和老人吃過飯後,喬郅墉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休息。

  ??四下無人,他取出了一個小木盒打開,裏麵是厚厚的一疊書信。

  ??喬郅墉用手輕撫著那一封封紙頁已經泛黃的書信,眼角又有些濕潤。

  ??喬郅墉拿起了放在上麵的一封打開,是山西“蔚長厚”票莊福州分號的大掌櫃陸瑞平寫給在山西總號的自己的書信。

  ??“……港城之外便有兵工廠,每月派道督造戰船一隻,以為駕駛巡緝之用。其實水師將船領去,或賃與商賈販貨運來,或賃與過台往差使;偶然出洋,亦不過寄海濱而已,從無緝獲洋盜多起之事……”

  ??“……蓋水師與洋盜,是一是二,其父為洋盜;其子為水師,是所恒有。水師兵丁,誤差革退,即去而為洋盜;營中招募水師兵丁,洋盜即來入伍,誠以沙線海潮,非熟悉情形者不能充補。……此次海中遇盜,本意船貨俱盡,絕無生理,再難見東主,突見一冒煙兵輪開來援救,初見以為法國兵輪,近前見桅頭龍旗,方知為大乾師船也。此為船政新造之蒸汽兵輪‘萬年青’號,首航試車之際,見我船遇盜,便急施救,發炮擊盜……盜極凶悍,見‘萬年青’兵少炮單,又不慎擱淺,便上前劫奪,極盡猖獗,‘萬年青’之水勇以新造‘轉管神機連珠槍’擊之,彈下如雨,連毀其多船,盜死傷甚重,狼狽逃去,我船遂安。……書中片言,萬難盡述,闔船人眾,相擁喜極而泣,皆感其大德。……船政與青旅水師不同,今見之矣,他日船政必當大興,東主不妨稍留意之……”

  ??自己和船政乃至洋務的交集,便是從這封信開始。

  ??喬郅墉放下了這封信,拿起了另一封信。

  ??這是時任船政大臣的林義哲寫給喬郅墉的一封答謝的手書:

  ??“……蒸汽輪船之建,為中土未有之奇,船政得興,則從此四海可變通途,於商民之利莫大焉……貴號商船海上遇盜,‘萬年青’艦勇往救之,擊滅洋盜,又拖帶護送回港。闔船人眾,無不感念,此本為船政份內之事也,……望日後船政大興,海波平靖,商旅往來,再無盜掠之苦,則仆所願足矣。……君今聞船政需款周轉,特奉贈銀五萬兩正,濟以緩急,船政上下,皆感大德。……君每念國事艱難,時常報效。又許船政日後仍有需處,可暫於貴號借貸,不取分毫利息,真商民之表率,八閩之地,商眾雖多,無一人能如君之急公好義……盼日後或君來閩,或仆北至晉地,總須當麵以謝……”

  ??喬郅墉又拿起了幾封和林義哲往來的書信打開看了起來,憶起往事,他終於流下淚來。

  ??“可惜少年英才,一身可荷六國之重,天不與壽!”

  ??“你我素未謀麵,卻是忘年之交……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拚了一把老骨頭,去福州見你一次也好……”

  ??“這一次能見到你的雙生兄弟,也算和你親見了吧……隻是希望他日後能如你一般,做下一番濟世安民的大事業……”

  ??此時的林逸青,在旅順口等待著他點名要的那幾個人的到來,並不知道這裏有一位老人在念叨他,並將給他帶來莫大的幫助。

  ??旅順口,長山島。

  ??雲起得快。不過是半袋煙的功夫,已經翻翻卷卷地推過了天頂,把近晚時分燦爛的天光都吞噬了進去。海麵上幾乎是瞬間黯淡下來的,白茫茫的盡是霧氣。

  ??森冷的海風在動蕩的舢板間打著轉,吳駿升手裏的這一袋煙就總也點不起來,他用膝蓋夾住櫓,惱火地用力在艙板上敲打白銅煙鍋。當手中的火媒再次被吹滅,他忽然惦念起那個躲在鬥篷裏的家夥來。“要是劉子七在船上就好了。”吳駿升認命地放下了煙槍,把雙手都放在了櫓把上。

  ??他抬頭望眼長山的石塔,清了清嗓子,對船上的三個兵說:“都快點兒吧,收了這兩籠也該回去了。”

  ??捕盜營的士卒們都忙,或者是趴在船邊看水色,或者是一把一把地收著麻索。船頭收著索的那個膀大腰圓的兵聽吳駿升這麽說,倒把手裏的麻索給放下了。“升哥,”他嬉皮笑臉地說,“要不說你是操的一把婦人心呢!今天誰守在塔裏?那是白將軍啊!說好聽點兒,就是你自個兒在長山,也不見得能比那小子仔細些。”大家都笑,郝彪的嘴裏幾時吐出過好話來。

  ??“那要是說難聽點兒呢?”吳駿升不動聲色地問,腳在船艙裏撥拉著,一伸手,從濕漉漉的艙底掏出一條半死不活的土鰻來。話是這樣說,他也知道郝彪說得對,有白罕文在塔上,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郝彪見機極快,見到吳駿升波瀾不驚的樣子,知道沒有什麽好事,慌忙騰出一隻手來揮舞,嘴皮子動得飛快:“升哥你這就沒涵養了,好歹你也是捕盜營營官,咱們長山島的長官怎麽連句真話都聽不得?咱們打個賭要是這三籠起來塔上還沒亮燈我今天晚上忌口就當我啥都沒逮著……”

  ??吳駿升揮揮手,那條粘糊糊的土鰻準確地穿過郝彪胡亂揮舞的手臂砸在他的臉上,一邊笑:“你今天逮著什麽了?倒是有臉說!”

  ??郝彪用肩膀蹭了蹭沾滿黏液的腮幫子,一臉晦氣地說:“升哥你手恁黑!今天運氣是不好,不過逮了七個八個還是有的。”

  ??這一下其他兩個兵也直起腰來。郝彪身邊那個一臉嫩相的小兵學吳駿升的樣子,伸手就想刮郝彪的後腦勺,被郝彪雞蛋大的眼珠子一瞪:“反了你啦!小苟!”苟雷生忙把手縮了回去,嘴裏可不服軟:“要不要臉啊你!還七個八個呢……”他用腳踢了踢船艙中間的籮筐,“要不是我和尚萬春,今天大家就當是出來喝海風吧!”方才在他身邊看水色的尚萬春高高舉著胳膊,對著郝彪伸出三隻手指:“三個!就三個!一個太小還叫我扔回海裏去了。”

  ??郝彪的臉皮縱然是厚的,這時候也有些掛不住,耳根都微微有些紅,低下頭去收那麻索,嘴裏嘟嘟囔囔:“至於麽,也就是差了五六個,說得這樣難聽。”大約是心下著惱,他手中用力大了,麻索在浪頭上“啪”地敲出一聲來。

  ??尚萬春慌忙跳到他身邊,一把按住他的手,急道:“輕點輕點,收得這麽猛蟹沒嚇跑才奇怪!你這樣能抓到三兩個也是走了狗屎運。”

  ??船艙中間的籮筐裏滿滿匝匝的都是暗青的殼甲,一對對大鉗子尖上閃著點白光,看著就讓人咽唾沫。這裏的青蟹是出名的美味,要是在城裏的館子裏,那就是隻有豪富人家才舍得嚐的海鮮。

  ??每年的九十月間,這一帶都是尖頭寬尾的蟹船,連遠從山海關趕來的都有。隻是這一片海域暗礁林立,捕蟹是件賣命的活計,蟹船吃水這樣淺,每年也要沉十幾條。等到蟹汛一過捕獲不豐了,蟹船便紛紛退去,這裏也就恢複了以往的冷清模樣。

  ??其實蟹是一年四季都有的,隻是多寡而已。要到礁盤上去捕,風險就大得多。打魚人風裏來雨裏去,若說這些兵比海上男兒更熟悉水性也是誇張。隻是一來,這些兵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不饞的,二來,幾個大男人每天隻是守著一座石塔實在是架不住無聊。吳駿升一點頭,幾個人湊點餉錢從附近的漁村買了一條破爛舢板回來,隔三差五地就上礁盤子找海貨。

  ??吳駿升不可能不點頭。

  ??駐守在這小小島子上的七個兵都是捕盜營的編製。大乾諸軍當中,捕盜營是等而下之的一路,不在正規軍和練軍勇營之內,給養裝備都很寒酸。想到這個捕盜營的稱號,吳駿升都覺得好笑:這島子上隻是空空一座燈塔,旁邊也不過是五六十人的小漁村,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路的捕盜營?無非是這鳥地方實在偏遠,犯不著把城中軍隊派來,隻能要捕盜營來填空。這裏兩個月才派輜重兵來送一次糧餉,若是天氣不好,兩個月的這一次也拖拖拉拉沒個準數。捕盜營們隻好自己在播下的荒地上養雞種菜,花在地裏的工夫遠比舞刀弄槍要多。買條船可以出海打打牙祭,好過每日吃蛋煮南瓜青菜煮蛋,要不然,嘴裏都要淡得長出毛來了。

  ??尚萬春小心翼翼地收那麻索,眼睛瞪得溜圓。每次到了海上就顯出他的精神來,再沒有平日裏的憊懶模樣。

  ??眼看海水裏慢慢浮出一個大大的圓,那就是蟹籠了。蟹籠是柳條編的,大鍋的模樣,或者說是半扣的大鍋,因為鍋口也有柳條的格子遮著。拿雞骨頭烤得香了綁在鍋底,沉在礁盤上,不多時就有青蟹爬進蟹籠裏來。青蟹機警得很,要是收蟹籠不仔細,還沒出水的時候青蟹就都從開口裏竄了出去。郝彪性子粗疏,總是在蟹籠出水的時候讓青蟹逃走。尚萬春就熟練得多,待蟹籠近了水麵才發力,手腕一抖,濕淋淋的蟹籠整個飛進船艙來。

  ??“看看!看看!!”尚萬春看清了籠子,嘴咧到了耳朵後麵。

  ??蟹籠裏有三個青蟹,大的那個居然有碗口大小。抓了這半天蟹,就是這一籠收獲最豐。

  ??“是我下的籠子啊!”郝彪急不可待地表功,伸手去抓那隻大蟹。手還沒伸到籠子裏,便看見那蟹鉗子極敏捷地一夾,人人耳中都是“嗒”的一聲脆響,好像金屬敲擊一般。郝彪嚇得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船板上。青蟹的鉗子有力,這樣大小的蟹足可以夾斷常人的手指。郝彪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眼一睜,忽然又笑了:“我說嘛!是不是……”

  ??順著郝彪的視線看,原來是長山的石塔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亮了起來。

  ??吳駿升用力吸了一口煙,眯著眼睛道:“這個白罕文,難不成一直守在塔上麽?”

  ??四個人抬著籮筐往營房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沉悶的風聲忽然淩厲了起來,吹得人心裏發慌。

  ??吳駿升看看海上黑壓壓的浪頭一層接著一層急急地往沙灘上撞,皺了皺眉說:“變天了,夜裏怕是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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