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民辦教師 11節
作者:草河      更新:2021-07-15 08:02      字數:5062
  (11)

  ??金勇馬上到街裏打電話,南隆大隊接電話的人正是林書記,他問:“是金勇嗎?聽說你去永安串門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上午到的家。我的叔叔說你來找過我,有什麽事情需要我辦嗎?”

  ??“我的老姨夫看了你畫的棺,非讓我找你畫他的那口棺材。我尋思你放假了,應該有點兒時間,就這麽去找的你,你有沒有時間?”

  ??“時間沒問題,我馬上去南隆見你,咱們見麵再談。”

  ??金勇做好了準備工作之後帶著畫箱騎車來到南隆,林書記說道:“金勇啊,你現在是名人了,找你也不是容易的事兒,是吧?”

  ??“林書記說笑了,我算哪號名人?”

  ??“你在西片擺的字和你的漫畫就出了大名,可以說家喻戶曉。咱們東片就因為這個字擺得不好讓公社好頓擼,這事兒我吃虧就得怨你們大隊的王主任。那次我找你畫棺的時候本來就想讓你順便把俺們大隊的字重新擺一下,王主任硬是給攔下了,你說我挨擼屈不屈?老王可能偷著樂呢。走吧,咱們邊走邊嘮。我老姨夫的棺材已經運到小西溝去了,還是你上次畫棺的那個屋子。聽說你要來,現在已經點火燒炕了。”

  ??“你的老嶽母同意把棺材弄到自己家嗎?”

  ??“這有什麽,都是親戚,互相照顧嘛。老話說‘財運到’,也不是壞事兒。你在小西溝畫了一口棺可不得了,四鄰八村的老頭老太太都要看看畫的什麽樣,那口棺按你的方法封了好幾回又都扯開給他們看了。他們都想認識你,和你拉關係套套近乎,他們的目的你也明白,就是找不到門路。又因為你是老師,在他們眼裏還是有地位的人。”

  ??“我這個民辦教師有什麽地位?今天幹明天幹不幹還不一定呢。這些老人也真是的,畫棺有那麽重要嗎?我聽說很多老人省吃儉用攢小錢幾年、十幾年就準備做這件事兒,真夠可憐的。都說人死如燈滅,不如活著的時候用這些錢把生活搞好一點兒,死後簡辦喪事,這多好。”

  ??“這是傳下來的習俗,在農村已經根深蒂固,轉變人們的觀念可不是一朝一晚就能辦到的事兒。現在提倡火葬,這樣不僅可以節省木材和土地資源,而且講衛生,省了很多麻煩。誰都知道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兒,但是真的要把這件事落實下來卻是阻力重重,看來還得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達到這個目的。現在的政策是棺材做了也就做了,想要砍樹用來做棺材可不行。這麽以來,你這畫棺的活可就不會長久了。不過你可以放心,剛才說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就夠你畫的了。”

  ??“前幾天我的姥爺去世了,還是當天砍樹做的棺材,林業部門怎麽沒人管呢?”

  ??“你們是少數民族,當然不受政策限製了,這個比不了。到地方了,咱們進屋說話。”

  ??兩人走進院子,老太太迎了出來,金勇說道:“大娘,你好哇,我又來給你添麻煩了。”

  ??“看你說的,你這樣的貴客請都請不來呢。進屋進屋,進屋喝口水再說。”

  ??“我就不進屋了,把帶來的東西拿到那個屋子需要準備一下。”

  ??金勇把畫箱拿到曾經畫過棺的那間屋裏,又和林書記調整好棺材的位子,找了塊破布把棺材擦了一遍,準備好繪畫用具開始畫了起來。林書記說道:“你今晚在我姨夫家吃飯,我陪你喝兩杯,你打算什麽時候歇手?”

  ??“看情況,我想盡可能多畫點兒。”

  ??“你現在放假了,不用那麽著急,悠著點兒畫。晚上我來找你吧。行了,我不耽誤你畫畫,我走了。”

  ??“你騎我的自行車走吧,省點兒力氣和時間。”

  ??林書記剛走,他的姨夫曹大爺來了,和他同來的還有三位老人。曹大爺說:“你就是金勇老師?朝鮮族的金勇老師?”

  ??“是啊,咱們以前見過麵嗎?”

  ??“沒有沒有。我外甥說你今天能來畫棺,可把我樂壞了。這輩子臨了能住上你畫的棺,死也值了。”曹大爺笑了笑又道:“你可別搭理這個老李頭、老張頭,還有這個老黃頭,他們三個走這一溜道兒可把我損夠嗆,說有個當書記的外甥真好,畫棺都能請來金老師,要不然呐,恐怕連金老師的麵都見不著,你說氣人不氣人?”

  ??金勇隻是在笑,又聽李大爺說道:“怎麽的,因為你是林書記的舅老爺,金老師就得給你自己畫棺呐?他可不是勢利眼,這回見著麵了,肯定也給我們三個畫棺就是了。”

  ??曹大爺:“不一定,除非你們三個向我道歉,我再給你們講個情也許差不多。”

  ??黃大爺:“喲喲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麽德行,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三位大爺哈哈大笑,曹大爺對金勇說:“你看俺們演的這出戲怎麽樣?他們三個就怕你不給畫棺才編了這麽一個段子。”

  ??“三位大爺放心,我給畫就是了。你們什麽時候想畫棺就到大隊給我打電話,除了星期天,我都在清水河小學。”

  ??李大爺:“老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俺們這些七老八十大人都是熟透的瓜,報廟就是眼目前的事兒,尋思早一天畫上也就淨心了。錢不是問題,俺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就按這家老太太給的數,給你一百五行不行?”

  ??“行。年前要畫就得找暖和的屋子,要不然顏料凍了畫不了。”

  ??李大爺:“沒問題,沒問題。我家就有閑房,比這還大呢,我保證屋子暖和。他倆的也可以拿到我的那間屋裏畫。年前能畫更好,畫一個算一個,畫不完過了年再畫。”

  ??“好吧,畫完這個我就去看看屋子。”

  ??李大爺:“那好哇,我家就在小河沿村,離老曹家不遠,歡迎你來呀。那俺們回去了,不耽誤你的事兒。”

  ??老人們達到了目的,心滿意足離開了屋子。金勇畫到天黑點了燈繼續畫著。林書記來了,說道:“你這一下午可沒少畫,是不是該休息了?走吧,收拾一下回去吃飯。”

  ??金勇收拾停當,和林書記來到小河沿村曹家。曹家的一間小屋裏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曹大爺胃口不好,忌酒,到小屋裏陪著金勇和林書記說了幾句話便回大屋吃飯去了。林書記給金勇倒了一杯酒說道:“都說你們朝鮮族能喝酒,今晚你就多喝幾杯,然後就在這個小屋睡覺。”

  ??“朝鮮族男人喜歡喝酒是事實,可不一定都能喝,我就是例外。因為我從小和漢族人在一起連朝語都不會說,所以很多人說我是假高麗。”

  ??“那你就得學朝語了。你們民族熱情好客,能歌善舞,我挺佩服的。當年要不是受了傷,我可就去朝鮮戰場了。”

  ??“我聽說過你當兵上過戰場,能不能講點兒打仗的故事?電影和小說裏講的都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故事,看個熱鬧就是了。你要講的可就是真人真事,我就喜歡聽真格的。”

  ??“我是上過戰場,可我能講什麽呢?當年南隆村那一次一共有七個人參軍,五人在戰場犧牲了,一人失蹤,隻有我還活著。我現在每個月都有津貼,看病不花錢,可我隻要想起來那些和我一起參軍的人心裏就不是滋味,所以我從來不講自己的那些事兒。”

  ??“我就想聽一小段,算我求你了。”

  ??“一小段......好吧。我兩次找你都沒推辭就來了,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印象。看在你守信用的份上,就給你講一小段。不過我有個要求,我講的事情不能對別的人說,你能做到嗎?”

  ??“你放心,我保證做到,我可以發誓。”

  ??“那好,我說一小段。早先我參加區中隊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整天背著大槍跟著王區長,算是他的警衛員吧。王區長大名叫王永山,是山東來的老八路,我跟他學了很多東西。後來形勢惡化,我們隻好進山打遊擊,饑一頓飽一頓受了不少苦。那年冬天,大概是冬月十三,我們得到消息,清剿隊的副中隊長黃麻子帶了四十多人到這一帶征糧。我們那時候就剩二十八個人了,不可能消滅他們。黃麻子這個人早年是土匪,後來投靠小日本幹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兒。日本投降他就躲進了山裏,沒抓到他留下了後患。他當了清剿隊的小頭目以後殺人不眨眼,殺害了我們很多人,提到他牙根都疼。王區長決定帶五個人下山找機會幹掉他。那天晚上清剿隊本來都住在小西溝村,可這個黃麻子偏偏在夜裏跑到隔河的柳屯找他的相好野山紅去了,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他的一舉一動早被咱們的眼線盯住了。下半夜,我們摸進了柳屯,四個人盯著西溝村的方向,我和王區長來到野山紅的家門口,聽見裏麵有男人的聲音就輕輕敲了敲門,裏頭亮起了油燈,過了好一陣才有人開門。我馬上端起上了刺刀的大槍站到王區長的前麵,沒想到開門出來的是野山紅,她一絲不掛地堵在門口,我一下子愣住了。王區長推開野山紅,提著手槍進了屋,我們搜遍了屋裏屋外卻沒找到黃麻子,後來王區長盯上了大水缸,他示意我用槍刺挑開缸蓋,我剛挑開,黃麻子帶著一身水舉著手槍從水缸裏站起來,王區長馬上對著他的腦袋開了兩槍,結束了他惡貫滿盈的狗命。這時候野山紅拿著菜刀直奔王區長,我想都沒想舉槍就刺,刺刀是從她的左胸紮進去的,隻見她兩眼發直倒在地上了,看上去挺嚇人的。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殺了人,當時真的有點兒害怕了。王區長撿起黃麻子的手槍拉著我跑到預定的集合地,會合四個人跑到山裏去了。我們在山裏堅持了一年時間,主力部隊回來了,我就跟著王區長加入了正規軍。”

  ??“你是怎麽受的傷?”

  ??林書記笑道:“我看你是得寸進尺了。咱們是說好講一小段的,這麽一會兒你就忘了?來,咱倆喝一杯再說。”

  ??兩人杯酒下肚,林書記問:“這酒可是我們南隆的特產,味道怎麽樣?”

  ??“確實好喝,隻是沒有你的故事有味道。”

  ??“看來不說兩句過不了關了。你問我怎麽受的傷對吧?這沒有什麽好講的,向天津城發起總攻的時候我被流彈打中了,差點兒要了我的命。要是沒受傷的話,我會跟著王區長,不對了,那時候他是獨立營的營長了,我可以和他去朝鮮戰場。他帶兵過鴨綠江時已經是副團長,在清崮山戰役中犧牲了。咳,我一尋思這事兒就生氣,真不知道他的警衛員是幹什麽吃的,簡直就是飯桶。”

  ??“你在戰場上不害怕嗎?”

  ??“才加入區中隊的時候聽見槍響就有點兒害怕,殺了野山紅當時更害怕,過後就不再怕了,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兒,怕也沒用。戰爭是無情的,可以讓人發狂,好人變成惡人。就說野山紅吧,從我娘那邊論起來還沾點兒親,也許她根本沒想到我會殺她,我也可以打掉她手裏的菜刀,或者把她推開。但不管怎麽說,她拿起菜刀的那一刻就成了我們的敵人,和她隻有生死關係。假如沒有那一場戰爭,她可以生兒育女安度晚年。我呢,也就是老實巴交的小農民,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戰爭改變了一切。老百姓不喜歡戰爭,可是總有人想騎到老百姓頭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咱們老百姓能不反抗嗎?拿槍是不得以的事兒。”

  ??“像你這樣有戰功和傷殘的退伍軍人應當受到照顧,傷好以後應該安排工作,你怎麽呆在山溝裏?”

  ??“當時上級安排工作了,把我安排在臨海市公安局,可我是殘廢,也沒讀過書,和王區長學了幾個字也不夠用啊,在單位裏隻能給別人添麻煩。那時候我的父親在世,黃麻子打斷了他的一條腿行走不便,我還得照顧他,所以沒有去任職。”

  ??“聽說在李家圍子打的一仗很慘烈,有個戰士很了不起,自己受了傷掩護別人撤退,最後犧牲了。”

  ??“他叫王明凱,是山東人,犧牲的時候才十九歲。不要小看了咱們這個地方,很多烈士把鮮血灑在這片土地上了,想想他們,咱們就應該更加珍惜今天的生活。你趕上了好時候,讀了書學會了畫畫,又當了老師,這就是你的幸福。”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