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公輸右的約定在前，但百寶知道自己並不能把信任放在他們身上。如果決定離開，他需要去見一個人。

  離開將軍府後，他輾轉來到驛館，正好碰上正要離開的伏唯。

  “百寶兄弟，你怎麽有空到這裏來？”伏唯很是意外。

  “大師兄，你怎麽還沒回去？我記得你說過，你留下來是為了代表穀神出席太子婚禮，可現在婚禮早就結束了。”百寶臉上更是意外，直接反問道。

  事實上，百寶早就通過煙雨姬在城裏的情報網知道伏唯一直留在驛館。作為玄牝道門的大師兄，按理說伏唯不應該一直留在京師，他一直沒有走，很大的可能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是什麽讓這位大師兄都走不了呢？百寶猜測是因為還有一個人也走不了，導致伏唯不得不留下。

  “哦，道門在京師還有些事要處理，所以隻能等把事情處理完後，再動身回玄牝山了。”伏唯淡然一笑。

  “是這樣啊……”百寶點點頭，若有所思。“大師兄，你口中要處理的事，可是和穀神有關？”

  伏唯一怔，看到百寶言之鑿鑿的樣子，貌似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隻好低聲道：“此為道門中事，恕在下不能相告。”

  就在他想要就此搪塞過去，百寶更加直接地開口道：“我要見穀神。”

  伏唯直接愣住了。

  百寶湊過頭去，直直地看著伏唯：“穀神在裏麵，對麽？”

  伏唯才反應過來，歎了口氣，無奈地搖頭道：“百寶兄弟，你又在胡說些什麽……”

  “算了，我今天來主要是想知道你們玄牝山會庇護同門麽？”百寶知道伏唯不可能承認，於是換了個說法。

  “庇護？”伏唯疑惑地看著他。

  百寶這時壓低聲音：“比如郡主作為穀神門徒，如果她遇到危險，穀神會不會出手？”

  百寶頓了一下，在伏唯驚訝的神色下繼續低聲道：“實不相瞞，我將要離開放天城，但在離開之前必須要保證她的安全。”

  最後一段話說完後，伏唯那充滿驚訝的神色慢慢平靜下來。

  “你指的是保護吧？”

  “嗯。”

  伏唯笑了笑，退後一步向百寶作揖。“在下明白了，請百寶兄弟隨我來。”

  話畢，他轉身推開驛館大門，走了進去，百寶緊隨其後。

  伏唯把他帶到一處偏間，屋內僅有一方木桌，一個茶壺，幾個茶盞，邊上疊著大小均等的黃紙，躺著一支毛尖沾了朱色的毛筆，然後就隻有一個桃木盒子了。

  百寶有些失望，他本以為伏唯是打算帶他去見穀神的。

  伏唯把桌上的的桃木盒子遞給百寶，微笑道：“你要找的答案，就在這裏。”

  百寶一臉狐疑。老子要找的是穀神，難道那穀神就藏在這小小的盒子裏？當然也不是不可能，當日穀神曾以書信帶著自己的幻象傳遞信息，在這小小的盒子裏留下自己的形象應該是不難的。

  可當百寶打開後，所看到的卻並非穀神的幻象，而是一個躺在盒子裏的“小人”。

  小人呈縞色，有點像是由木根雕琢而出，或是草編的手藝品，不過隨之傳來的一陣濃鬱的藥香讓百寶一下明白了。這其實是一株參，隻是長得太像人形，引起的錯覺罷了。

  然後他還發現，人參的表麵覆著一頁黃紙，上麵描著朱色的圖畫。

  “符籙？”

  “嗯，它叫連魄符。”伏唯點頭，“魂由心生，魄由氣生，作為玄牝弟子，郡主早在多年前就將一道魄光融於這株千年人參之中，在施以連魄符後，隻要通過人參的魄氣就能知道郡主的安危。”

  百寶一笑，感慨道：“我記得南橫也用過一個臂釧和圓玉，也是為了保證郡主的安危。”

  “南橫將軍是九道人，九道注重法器，和我們玄牝道門是不同的。”伏唯微笑道，“百寶兄弟，這道連魄符乃是師尊所設，對於連魄符內的變化，穀神盡在掌握。”

  他再次抱手作揖。

  有了伏唯的保證，百寶的心裏淡定不少。他來前還擔得穀神會不會置自己的親傳弟子於不顧，現在算是打消了一層疑慮，畢竟穀神不是至人鬼從，那個稻草人遍地走的家夥弟子一茬茬地出，但大部分都死了，就連南橫也也不例外。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的那疊黃紙，和那支沾了朱色的筆。

  他伸手摸了摸筆尖，放到鼻前嗅了嗅，道：“這是聃蛇血，大師兄要畫些什麽樣的符籙，要用到這種凶獸的血。”

  伏唯又是一笑，伸手從那疊黃紙下抽出一張畫著鮮豔圖案的符籙，上麵的線條紅得刺眼，正是由那聃蛇血所畫。

  “聃蛇擅長幻術，物極必反，用它們的血畫出來的符籙反而是一道極佳的靜心符。”伏唯這時歎了口氣，“說來慚愧，都說陽生以法術為主，九道以法器為主，而玄牝以符籙為主。在下作為穀神的弟子，但在符籙上的掌握實在是一般，讓百寶兄弟見笑了。”

  老實說，若不是伏唯經常出沒在穀神身邊，百寶還真懷疑這家夥的水分。不僅在法力上不算頂尖，連玄牝獨步的符籙也沒使過出來，而沐雪非雖然也是穀神弟子，但她從小學武是跟的南橫也，不怎麽用符籙還能理解，但伏唯真是讓人想不通，敢情學道了這麽久就隻學會了那一張嘴。

  “玄牝山的符籙一道，我也有所耳聞。多年前也曾對此感興趣，自己偷學了些。”百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可能是因為魔族的原因，我畫的符籙總是不那麽穩定。”

  伏唯瞪大了眼睛看他，像是看一個怪物。

  也許是感受到了別人對魔族人使用符籙的行為的詫異，百寶岔開話題道：“話說據我所知，所謂陽生宗以法術為主，其實是說的他們對法力修行極為嚴苛，隻有法強，術才能強。所以他們的術在你們三家當中是最強悍的。當然了，要求嚴苛的代價就是他們的人數也是三家最少的。”

  相比較於九道和玄牝，百寶算是徹底了解過陽生的，不算陽生宗大長老的那些破事，也因為江無方的原因特意去了解了不少。

  “九道以法器為王，任何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本命法器，要麽是器械門的千機匣這樣明顯的兵器，要麽是喻真卿這種把自己修成本命法器的天官人。由法器修煉的術不需要像陽生那般嚴苛，不過缺點就是法器的使用和修道者的生命力密切相關。正常情況下，本命法器和修道者相互進步，是可以達到延年益壽的作用的。可一旦修道者選擇超出自己能承受的極限來驅動法器中的術，生命力就會受到不可逆的傷害。”

  法器的使用超出極限會損耗生命力，一向是九道人的大忌，是不到最後關頭不能輕易使用的最後手段。超出極限的界限越大，所承受的傷害也越高。這是喻真卿可以緩慢地衰老，而環瞳卻一夜白頭的原因。

  “至於玄牝山的符籙……其實三家都有符籙，隻是玄牝人要更擅長一些。”百寶撚起那支畫符籙的毛筆，橫放在眼前端詳。“符籙的使用不像法器，是純粹的外物，其使用門檻也是最低的。隻是我聽說越高級的符籙所需要煉製的條件越苛刻，而且，還會蠱惑人心？”

  “百寶兄弟對道宗的了解真是讓人佩服。”伏唯滿心佩服地抱拳道，“不過符籙的使用門檻其實並不算低，低級的符籙確實不需要什麽條件就能掌握，但越高級的符籙，所需要的紙、筆、墨三者的品級就不是普通人能取到的。再者，高級的符籙確實能影響人的心性。純粹的外物帶來純粹的利益，同樣滋生純粹的欲念，這是任何可利用物的通病，而由高級符籙所滋生出來的欲念就不是驚人二字所能概括的了。現在你明白為什麽都說玄牝山主修心了吧？隻有將心境提升到另一個層次，才會被允許去煉製高級的符籙。”

  “大師兄的心境不行麽？”百寶餘光一瞥。

  伏唯有點喪氣地點點頭，歎息道：“師尊說我心裏有隙，等什麽時候把這道隙補好，才能去煉製高級的符籙。想來，是我的天賦不夠好吧。”

  “你一個穀神弟子，怎麽能算是天賦不好呢？”百寶半開玩笑地說。

  “可師尊收我為徒，隻是說與我有緣罷了。”伏唯有點心酸地說，“道門的人都知道，雖不至於被閑言碎語，但確實是沒有什麽存在感。”

  伏唯說著說著忽然目光一轉，重新擠出笑容，把那道靜心符遞給百寶，笑道：“這是我目前為止所能煉製的最好的符籙，送給你吧。你不是要離開京城了麽，就當是給你的離別禮物好了，希望你能用的上。”

  百寶接過符籙，內心五味雜陳。

  時間一晃，很快來到第二天的夜裏。

  百寶正在收拾東西，已經決定去平陵的他此刻心情一片平靜。雖然現在的他還未想過要怎麽對付勾玉，不過還是要先到平陵城看看，尤其是那天千暘說過的沉墟所在。他隱隱有種感覺，那個沉墟的主人，是他認識的人。

  白晨早就收拾好了，並先行去了星落校場。這個鬼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呆了。

  江白沒有跟著過去，她說自己收到了喻真卿的信，有些事要處理，無法抽身，並且一大早就出門了。

  本來百寶就不想她跟著去，留她在放天城也正好可以照應照應沐雪非。出於早就知道江白的女兒身，百寶對讓她來照應沐雪非是放一百二十個心。

  不過今天還是發生了一件讓百寶意想不到的事。

  皇帝醒了。

  更讓百寶感到出奇的是，這個醒來的皇帝雖然是兩眼睜著，能點頭能搖頭，但就是不會說話了，起身更是不可能，完全成了植物人的樣子。可以說醒是醒了，但隻能醒一點點。

  這個樣子的皇帝自然無法直接從鶩王手裏收回監國之權，而他竟然也沒對此有多大的反應，至於他內心是怎麽想的，恐怕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百寶猜他可能是後悔把太子弄到牢裏了，現在哪怕來個特赦，恐怕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

  不知不覺，沐雪非來到百寶帳內，而此時的百寶正在把一身鐵甲披在身上。

  就在這時，沐雪非很自然地走過去替他整理脖子上的衣服，低聲說：“平陵城的士兵很可能會被鶩王認定為叛軍，你們此番前去，要做好徹底淪為叛軍的準備。正因為如此，為避免沐王府受牽連，我不會給你們任何軍令，你們趁著夜色從星落校場離開，我會安排士兵佯裝追截，祝你們一切順利。”

  百寶全然沒有在意聽到了什麽。他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沐雪非，看著那一抹難得的溫柔，心裏仿佛飄回了百萬年前。

  一模一樣的場景，也是他要出征，而沐雪非替他整理鐵甲。

  “一定要平安歸來。”

  記憶中的她如此說，現實中的她也是如此說，給他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刹那間，他忽然膽子大了起來，本來因為整理鐵甲而抬起的手緩緩從沐雪非的身後靠近，放在了她的頭上。

  沐雪非驚訝地想要抬起頭，卻被他用力把額頭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吻了她的額頭。

  “我一定回來。”百寶低聲說。

  沐雪非掙紮地離開他的懷抱，咬了咬牙，臉上已經染了緋色，猛地轉過身，急忙說道：“那就好，我會等你回來。我希望你別忘了你對穀神說過的話，你說過會為人類而戰。”

  百寶笑了笑，“放心，我沒忘記。”

  沐雪非長鬆了口氣，緩步走到門前說：“這次任務艱巨，但因為是你，我選你贏。”

  夜色蒼蒼，一支黑色的軍隊從星落校場衝出，很快就消失在朦朧之中。

  過了一會兒，傳來陣陣嘈雜的鬧聲，是沐雪非設置佯裝的追兵，再走出一段後，所有的雜聲都消失了。

  和沐雪非預測的那樣，其實百寶不需要說什麽，到來前白晨就已經說服了那些夜狼營的棄子們。他們都希望借此機會去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逆轉的賭博。

  其實白晨沒有告訴他們此行是孤立無援的，否則他們未必會有這個膽子，不過現在他們是無論如何也回不了頭了。

  不過他們的運氣很好，在向南穿過雨泠穀時遇到了熟人——胖子範統。

  眾人十分驚異範胖子的出現，其中也包括了百寶和白晨二人，都以為範胖子是隨漕幫入獄了。

  胖子此時帶著一眾身材修長的壯漢，竟都是幫中的壯士。

  原來胖子雖名為漕幫的少主，其實隻是幫主公子的一個代稱。漕幫長老會權力很大，所謂幫主也是由長老會推薦產生，因而若是在範大禮死後，範統是沒資格繼承大位的，而且由於他的天賦，恐怕連個普通幫眾都做不到。

  範大禮跟隨鶩王政變，也是有感於此，希望憑借幫鶩王登基而對幫內長老形成壓製，也為自己的兒子謀一條生路。所以和夜狼營的其他世家棄子不同，胖子還真不是作為棄子放進來的，純是範大禮為兒子謀生路的無奈之舉。

  政變失敗後，幫內長老迅速切割，郡主也派人抓了範家上下。不過沐雪非單獨把範統放了，理由很簡單，將功贖罪。

  範家爺倆在牢裏大哭，範爹堅決讓範統遠走高飛，不要理他，而範統則發誓一定要救出自己的老爹。

  就這樣，沐雪非安排他在雨泠穀等待，也順便把一批他原本的部下也釋放了出去，和他一起充當援軍。

  不過其實範統此時可能不必要去趟一灘渾水，因為鶩王已經回來了，他的老爹很可能得救了。可是正是因為這樣，他這一趟非走不可，不僅是為了老爹，更是為了自己。就如他在白骨森林時喊的那樣，他需要建立功名，否則未來就隻有死路一條。

  胖子說明了來意，有了郡主做保，百寶也才放心讓他加入。

  最後，百寶回頭看了一眼放天城的方向，那個隱沒在夜色中已不可見的龐然大物，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