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偽神
作者:落影無聲      更新:2022-04-05 15:07      字數:5010
  皇帝領著鶩王來到一株榕樹邊,榕樹中間開了樹洞,裏麵放著一個祭牌,旁邊擺著各式祭品。

  鶩王聽花鯉說過,這是鮫人族的風俗。鮫人族一生都在水裏,死後卻希望上岸,於是便有了在掘樹洞祭祀的做法,因為他們相信樹木的長生,故而希望自己能與之融為一體。

  皇帝定然是參考了做法,才為鱗妃也做了樹祭。

  此時皇帝正在給樹洞中的故人上香,虔誠而認真,動作上挑不出任何瑕疵,流露出感懷的情愫。

  然後,他俯身下來,摘下一節長在榕樹邊上的魚尾草,和一株新開的花,放進樹洞裏。

  “你還記得麽?你母妃最愛家鄉的魚尾草,還有姹紫嫣紅的花。”

  “對,我記得。”鶩王的聲音發顫。

  他記得有一年春天,他們母子獲準離開放天城,去往城西的山崗賞花。那時,母妃在花叢中奔跑,第一次不再是愁眉苦笑的臉,第一次感受到她的自由與快樂……

  他拚命在後麵追,卻怎麽也追不上……

  眼前的景象忽然改變了。

  鶩王有些驚訝,不知何時起,自己趴在暗道裏。他嗅著熟悉的花香,明確了這裏就是曾經興和宮的密道,是那時母妃和花鯉,以及宋紋相見的地方。

  密道與宮室之間,隔著一麵迷蒙的牆,這是由鮫人的法術製成,從外界看不到裏麵,但卻能從裏麵看清外麵發生的一切。

  他抬起頭,發現母妃平靜地坐在床邊,手裏端著一杯酒。

  母妃的身前站著的,是他的父皇。

  父皇在這時轉過身去,母妃朝向他的這一側臉龐,淚珠劃出弧線。

  他感到自己身體裏的血都冷了。

  他想要衝出去,想要大喊,但卻被身後的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巴,被身後的男人狠狠地按住了。

  他熟悉那個氣味,那是花鯉在阻止他。

  母妃喝下了那杯酒,父皇也離開了興和宮。

  他躲在密道裏,淚流如注,卻什麽也做不了。他被人狠狠地按在地上,直到眼睜睜地看著母妃倒下,有人呼喊太醫,他還是動不了。

  呼吸,似乎再也不能呼吸……

  鶩王一下子驚醒過來,不由得退了一步。

  皇帝扭過頭去,皺眉道:“來見見你的母妃吧。”

  鶩王感到自己的血又變得冷了。

  丞相府內,一名黑衣人跪倒在公輸右麵前。

  “啟稟大人,五位長老已進入盟淵,為後天的盟淵之會做好了準備。”

  公輸右點點頭,目光越過他,望向遠處:“牢獄裏的野獸都怎麽樣了?”

  “已仔細察看過了,後天午時便可進入血池。”

  公輸右此時握緊手中已磨去鱗片的龍形拐杖,目光爆發出精光。

  “很好,如今正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低聲問黑衣人:“大公子去了哪裏?”

  黑衣人遲疑了一下,才開口道:“大公子這幾日縱情春色,已經很久沒回過府了。”

  “沒出息的東西!”公輸右大罵。

  “要不要找他回來?”

  “不用了!讓他自己在外麵想清楚了再回來!”

  經過跋涉,在下遼被破的前提下,太子令一支黑鐵軍由環豐帶領進入下遼,控製了下遼中的專術等人。而另外的軍隊則由太子帶領兵臨寒單城下。

  環淵駐馬陣前宣讀招降書,清奎站在城頭不為所動,大喝:“天神之所沒有投降的人,我們誓以寒單城共存亡!”

  太子對此早有預料,當即舉劍指天。

  “進攻!”

  與此同時的下遼城內,斥候剛剛匯報了黑鐵軍正在攻城。

  環豐坐在中軍帳內,懶洋洋地說了句:“知道了。”

  便讓人退下了。

  專術等人坐在一側,一時不知該如何討好這位來自太子殿下的使者,便諂媚道:“不知殿下是否需要我們協助?”

  環豐白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你們給老子待著吧,黑鐵軍的事還用得著你們擔心?別惹得老子不高興了,我拿你項上人頭見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雖心裏不爽,但也隻能默默忍受對方的囂張跋扈。

  太子站在戰車之上,拄劍而立。

  環淵和環瞳驅動千機匣已經擊破了寒單城的結界,寒單城的抵抗越來越弱,看來很快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不過,寒單城能讓南橫也喪命戰場,不管背後是否有公輸右的存在,它都絕不僅於此,必須小心提防。

  清奎靠在城牆上,遍體鱗傷。眼前的局麵早已預見的,麵對實力強大的黑鐵軍,他們的抵抗其實無濟於事。隻是心中的所謂天神的信念,讓所有人堅持到了現在。

  但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他仰天長歎:“天神啊,來救救你的信徒吧!”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一句話居然有用。因為轉眼他就看到有一個披著灰袍的老人站在他麵前。

  “玉先生,你終於來了。”清奎有氣無力地說。

  勾玉雙手於胸前交互,做出祈禱的姿態,口中念念道:“濯濯凡山,落落神崗。天神是不會拋棄他的下民的。可惜,這座城裏還有太多人沒有對天神有足夠的信任,他們灰心,失望,甚至是絕望。”

  說到最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側身望著城外烏黑的黑鐵軍將士正在乘著火焰的掩護下發動攻城。

  身披白袍的天神教徒正在殊死抵抗,但這一切終究是徒勞的。

  清奎低著頭,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垛,眼神中帶有幾分呆滯。

  “我不明白……”

  勾玉回頭看了他一眼,居然露出了一絲淺笑:“清奎,你所不明白的,是因為不相信麽?”

  清奎呆滯的目光忽然就定住了,他扭頭望向勾玉,發現對方的兜帽在城牆上的烈風中已被吹開,露出那張蒼老得仿佛行將就木的模樣。

  可即便這樣,他依然看不到對方的眼睛。這個垂垂老人的眼睛上像是抹上了一片光亮,反射著白光,讓人難以直視。

  但偏偏這時清奎卻像是撞了邪一樣,眼睜睜地盯著那雙被白光籠罩的眼睛看,奮力地睜開眼睛,不願退縮。

  此時,勾玉伸出了他那修長的手指,輕輕觸及清奎的額頭。

  清奎眼前的景象瞬間改變了。

  他像是站在城下的戰場上,看著遠處的黑鐵軍正在迫近,看著身邊的寒單人倉皇而逃,負傷被遺棄在戰場上的寒單城戰士正在痛苦地哭泣,還有人在地上掙紮著爬行,想要離開,卻被同伴一劍殺死,並拿走了他的財物……

  畫麵一轉,他又回到了城中。城中已經亂作一團,逃跑的百姓正在街上奔逃,奴隸、牲畜正在城中亂竄,四處火光漸起,有人在燒毀自己的房屋,但這勢必會禍及別家,於是呼喊聲,哭聲,嘶喊絡繹不絕,隱隱約約,他還聞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大約是有人在城中殺人了。

  人性的軟弱與暴動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軟弱,貪婪,虛偽,暴戾。這就是你們的真實麵目。雖然這是天神對你們的懲罰,但在懲罰到來時,你們卻放棄了天神,你們並不虔誠。所以天神已經決定,不會在今天幫助你們。”

  清奎惶然跪地:“玉先生,你不是說過,跟著起義是天神的旨意,但為何他要降下這樣的懲罰?!”

  勾玉側仰著頭,蒼老的臉龐在狂風中望向烏雲密布的天空。籠罩在他眼前的白光消失,終於把他的眼睛暴露出來。

  可以看到,他的眼窩極深,裏麵的漆黑眼珠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白。

  “你真的不知道麽,清奎?”

  清奎搖頭。

  勾玉低低地歎了口氣,輕聲說:“你在放天城親手放過了魔鬼的結晶,背叛了天神,神,都看見了。”

  清奎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鞭打清目盲的那一幕,最後逼著她用匕首去刺殺百寶,卻被拒絕。

  “那把匕首,天神的旨意是要你去殺了她的。但你卻故意曲解天神的旨意,想要給她一條生路。是仍在顧及所謂的親情麽?”勾玉說著便笑了。

  清奎沉默地低頭,一言不發。那天他確實是為了殺清目盲而去的,但最後他下不了手,看到她如此努力地護著一個人,想起了那個女人曾經的樣子,於是動了惻隱之心。

  沒想到卻因此……

  “但那是我的罪責,天神要罰,就罰我好了,我的城民都是無辜的!”他睜大眼睛,懇求道。

  “不,你錯了。在天神看來,隻有最嚴厲的懲罰,才會讓你們記住錯誤。所以,清奎,雖然是你犯下的錯,最後仍要讓所有人承擔。”

  “那我要到底怎麽做,寒單城才能避免懲罰?”清奎急了。

  勾玉歎道:“懲罰已經降下,無法改變,但這對你們來說並非壞事,它將磨練你們的心智,讓你們更加堅定。你們不用灰心,隻要你們心存信仰,短暫的迷霧很快就會過去,天神會再次降臨,帶領大家刺破迷霧,迎來曙光……”

  眨眼間,老人消失不見。

  清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城樓上的天神教徒被攀爬上來的黑鐵軍士兵一個個殺死,城破僅是時間問題了。

  天神已經拒絕幫助,他們再無指望。

  他深吸了口氣,走到同樣遍體鱗傷的蘭空麵前,有氣無力地說:“開城門吧,我們擋不住了。”

  蘭空急了起來:“大人,不能放棄!”

  清奎歎了口氣,說:“方才,我見過玉先生了。他告訴我,這是天神的考驗,隻要通過考驗,才能贏得重生的機會。”

  “玉先生真是這麽說?”蘭空言語充滿疑惑,不敢相信這會是大主教的話。

  關於玉先生,他也隻是見過寥寥幾麵。這位天神教的大主教,據說一直在寒單神殿的最深處,是天神寒單向寒單城下達旨意的傳旨人。而身為天神教核心的天神寒單,是北庭神宮諸神殿的一員,地位崇高,甚至在長天界之上,因而他們才對這位天神的話言聽計從。

  但如今,這位天神的傳旨人告訴他們,天神已經決定放棄他們了?

  清奎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是一場因臣民不忠而引起的懲罰。”

  他沒有說出是自己放過清目盲的原因。

  蘭空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現今的寒單城裏哪裏還有不忠,還是說天神看透了本質,才下了這道旨意。

  清奎繼續道:“我們不能讓大家慘死在一場無望的戰爭中。隻有活著,才會有未來。”

  蘭空低頭沉默許久,忽然猛地睜大眼睛道,麵目猙獰道:“我不相信天神會放棄我們,如果這是一場懲罰,我接受,但我絕不投降!”

  蘭空說罷直接轉身,重新投入戰鬥。

  清奎看著他的背影,緊緊地攥緊了拳頭。

  城門破開,黑鐵軍長驅直入。

  城內的激鬥一直延續到第二天中午才結束。

  太子坐在郡守府的正堂之內,清奎與蘭空同時被綁到他的麵前。

  “你們可知罪?”太子淡淡地發問。

  清奎閉目不語。

  “說我們有罪是你們這些低劣的凡人的想法,你們是邪惡的,是魔鬼!低劣的凡人?”蘭空瞪大了眼睛,忽然大喊大叫起來。

  “說的自己不是個人類一樣。”太子嘲諷道。

  許是覺得蘭空太吵,或是覺得他被洗腦太深,病入膏肓,不可救藥。太子手一揮,冷淡地說了句:“把他拖下去斬了。”

  兩側的士兵迅速將蘭空拖了下去,拖下去的時候,後者還在大喊大叫,直到完全退出去,聲音才沒了那麽刺耳。

  期間,清奎仍舊低頭不語。

  太子這時拿起桌案上的書籍,稍微翻了翻,發現上麵的竟全是所謂天神教的教義,不禁眉頭一皺。

  “天神寒單是站在人類一邊的神,是人類走向未來唯一的希望。”

  “所有得到寒單天神庇護的下民,皆是至善,至美,至德的存在,是人間未來的主人。”

  “所有不歸順天神寒單的人,皆是頑固不化的沉淪者,被天神放棄的異端,必須通過神聖淨化,把大地回到歸真者的手裏。”

  太子簡單地念了幾句教義,笑道:“歸真者,原來你們自稱歸真者。真是有趣,隻是不知所謂歸真的真,真在哪裏?”

  清奎不語。

  太子的臉色驟然變了。

  他直接把書摔到地上,大罵道:“如此邪惡的教義,竟然比法令更為重要,難怪寒單城會變成這樣!”

  “天神之言怎會邪惡?”清奎忽然開口,同時慢慢睜開眼睛。

  “天神之言,就必定正義?”太子冷笑著反問。“可惜,這是人間的地方。人類所需要的道德情操,恪守禮儀即可,社會所需要的井然有序,恪守律法規章即可,從來都與天神的存在與否沒有任何關係。”

  清奎又是不語。

  這時環淵在旁說:“黑鐵軍進城後,遭遇了些許抵擋,有不少士兵受了傷。”

  太子不悅道:“何人所為?”

  環淵對曰:“皆是城中天神教徒。”

  太子瞥了一眼案上排列的天神教三字,冷哼道:“傳令,消滅城中一切天神教的痕跡。從今日起,凡鼓吹天神教者,牢獄十日,逾日有再犯者,斷其一臂,後再有犯者,格殺勿論。”

  清奎驟然瞪大眼睛,顫聲說:“你不能這樣,天神教是寒單城的根基,流傳已經千年,你這麽做,是與寒單城百姓不共戴天!”

  “或許神族有一句話是對的,人類果真是很愚蠢的生物。連野獸在捕捉不到獵物的時候也懂得進化出更鋒利的爪牙,人類卻會為一件錯誤篤信千年,甚至頑固地認為它就是聖典,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太子的聲音冷得可怕。

  “是否是聖典,應該由我們來評判,而不是你這個外人!”清奎竭聲道。

  太子眯了眯眼,繞過桌案,慢慢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低聲道:“本宮會讓你們來評判的。”

  他擺擺手,命人把清奎帶下去。

  清奎被帶下去後,旁邊的環淵卻是一動不動。

  “殿下真要消滅天神教嗎,壓迫到極致的話,恐怕會釀成更為嚴重的衝突。”

  “當然,本宮來到這裏,必須要比天神教更為權威,否則就無法解決問題。”太子甩甩手,走出幾步後停住。

  “其實本宮不討厭信仰,討厭的是教派本身。這本是動亂的根基,但目前的人間還少不了它們的身影。就像天下除了道家三宗,各種各樣的教派數不勝數,我隻能妥協。隻要這教派能夠帶來穩定,並能導人向善,哪怕它創造了一個偽神,我不在乎。但若是作為剝削權利,製造衝突的邪教,泱泱東土,沒有它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