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黑澤
作者:
落影無聲 更新:2022-04-05 15:07 字數:4018
清目盲嚇得一個激靈,身體不自覺地顫動,引來背上插入血肉裏的扣魂鎖扯動了傷口,錐心的痛楚波浪般襲來,令她忍不住發出低沉的哼聲,臉色慘白如紙。
“你是誰?”她有氣無力地說,聲音之微弱,連她都覺得很難為旁人聽見。
牆後的那人簡單回答:“我叫喻真卿,你叫我真卿就行。”
他的聲音平平淡淡,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我介紹。
但清目盲是斷然沒有他這份心境了。這個名字勾起她不小的驚訝,以至於令她有些恍惚。
“你是沐王府的喻郎喻真卿?你怎會在這裏?”
真卿笑對:“相對於我,清姑娘更應該關心自己的處境。”
真卿言語之中皆是樂觀的神色,絲毫未見頹敗之態。可那聲音分明是從隔壁牢房裏出來,隻是簡單的一堵牆,卻仿佛是隔世之外。
“先生是個高人,自然是我比不得的。”清目盲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接受刑罰,沒什麽好說的。”
“就這麽糊裏糊塗地去死,就真的甘心嗎?”真卿忽然歎了口氣,分明帶了惋惜。
清目盲心裏微動,若靜水落英,浮起淺淺漣漪。她聽出了喻真卿的話外玄音,可歎她明明不覺得喻真卿會真的懂她的經曆,卻沉默片刻後仍是忍不住開口:“先生何意?”
“帝都之內有不少神徵人士走動,去過寒單城的也不在少數,我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所以也聽到了不少奇聞異事。這其中,就包括你母親的下落。”
清目盲的表情並沒有因此變得激動,事到如今,這不再是一個可以令她感到激動的事了。
“我已在丞相府見過母親,她隻殘留一道殘魂,在爭鬥中被打散了。”她的聲音低沉,眼前又浮現出那張撕心裂肺的臉,有些淒然,又有些慟哭的衝動。
與母親的相見,說不上幾句話,一切就都匆匆過去了。想來她未必能認得過去,可是,在她死去的時候……她是記得自己的女兒的。
清目盲渾身一顫,背上的疼痛再次襲來,蒼白的額上密集了汗珠,卻是冰涼的。
“那殘魂被打散不假,但你母親還沒消亡。當日你母親投進清河後,公輸右找到了她將其殺死。她的靈魂被打成三塊,其中一塊就是你當日所見,另一塊被放進了公輸丹身上,而最重要的那部分,公輸右並沒有得到,她仍然在清河裏麵,依附在某種東西上麵。那個才是真正的她,也是清河一直水患不停的原因。”真卿的聲音隔著牆傳來,聲音不高,施施然如風過平湖,不起波瀾,卻撩撥了湖邊的野草。
趴在地上的少女蒼白的臉上一片寂然,那雙沾染血跡的手默默拽緊了身下探出的幹草,忽然地迷蒙了。
“先生的話,可有半分依據?”
“神徵人的話,誰也不敢全信。”
“所以,也可能是假話……”
“清姑娘希望是假話?”真卿忽然反問。
少女明顯楞了一下,回答稍顯遲滯:“因為好像……大家都在對我說假話……越聰明的人,越喜歡這樣。喻郎,也是這樣的人吧?”
“因為大家都想利用你。”真卿輕聲道,清脆溫和。
隔牆一麵,長久地沒了聲音。
真卿輕聲笑了,片刻後,他忽然正色道:“不錯,我也是來利用姑娘的。”
清目盲無奈地露出一絲苦笑出來,但很快便聽到牆那邊傳來低低的歎息聲,然後又是石子跌落石地的聲音。
“我所要利用姑娘的事,便是希望姑娘活著。”
“為什麽?”
“因為必死的人是沒有希望的人,而姑娘不同,姑娘是個心懷希望的人,不希望在這裏死去。”真卿輕鬆笑道。
“我不需要虛假的希望。”少女的聲音冷淡無情,但內心已微微鬆動。
“我剛剛為這希望占了一卦,卦上說它八成為真,那姑娘是信還是不信?”真卿撚起地上石子,在指尖轉動它的棱角,眼裏波光不動。
清目盲沉默了。
那一刹那,她忽然發覺自己的心並未死去,要做的事還未完成,現在不過是踏了出去,還未來得及走到那一步。
沉寂的內心像是燃起了火苗,搖搖浮動。
真卿忽然喟歎一聲,“這個世界大致可分為,有的人要死,有的人要活,有的人要死要活。清姑娘,你可千萬要活著啊。”
這時有獄卒過來,真卿於是也停止了說話。
獄卒是朝著真卿這邊來的,到來後順便打開牢門。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披著雪白披風,頂著同樣雪白的兜帽的男人,顯然,是前來探望真卿的。
男人進來牢房後,獄卒對其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低聲下氣道:“郡王爺,探望時間隻有三刻,請不要讓小的為難,小的在這裏就萬謝了。”
男人點了下頭,大手一揮,獄卒應聲道了謝,便轉身急急地離去了。
直到這時,男人才回過身來,恭敬地迎著地上坐著的喻真卿長揖,起身時順勢掀開頭上的白色兜帽,露出本來的麵孔。
扶風王敖畢具。
真卿隻是微笑,手裏還撚著那顆棱角分明的石子。
“還好,你如約而至了。”
扶風王又一次恭敬地作揖,“真卿先生,我受郡主所托,來看看你。”
第二天的天空,早早便是烏雲密布,一直到了中午都未散開。
沐雪非一大早就來到百寶府邸,持劍橫放在百寶麵前,擺出一副強橫的架勢。
“今日無論如何,你們幾個都不準離開半步。”
麵對這等架勢,百寶自然知道是所為何事。昨日皇帝剛下了處死清目盲的命令,今天就要行刑,到處都傳遍了。大學宮的學生被處以極刑,這還是頭一回,據說連伏唯現在主管的位於放天城的玄牝山分舵都隻能暫時關門,以免被人說閑話。
“你放心吧,我不會去救她的。我沒這個本事。”百寶自然想不到沐雪非真的擔心他會去劫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隻剩下苦笑。
沐雪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顧百寶的辯詞,先是把劍收起,然後走過去,抱劍倚靠在門邊,意味不言自明。
門前院落刮起風,拂動她額前的青黛色的發絲,起起落落,映照出晶瑩透亮的額頭,往下些,便瞥見了那雙明豔得,甚至有些過分懾人的眼睛了。
百寶不止一次看向她的眼睛,但每次但她用這種眼神回望過後,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沐雪非這時扭過頭去,望向了天外的烏雲,仿佛潑墨散在空中,濃鬱揮灑不去。
江白與白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歎了口氣。
刑場上,清目盲跪在台上,身後是儈子手的屠刀。
她的心裏複雜,在她認命之際,喻真卿的話卻在最後關頭帶給了他希望。這種可怕的希望令她重燃了生存的欲望。
“我不要死,我要活著,我要怎麽活著,有誰來救我麽?”
她低聲沉吟著,滿是血的瘦弱身軀微微顫栗。
她的頭頂,是黑壓壓的天空。
身後,儈子手把酒灑向大刀,揚起,行刑隻在一瞬之間。
就在這時,一隻黑貓跳脫了刑場下圍觀群眾的束縛,屁顛屁顛地跳上來行刑台上,發怒地朝著劊子手吼了一聲。
神奇的一幕就此發生,那身寬體胖的儈子手在這一聲並不算凶厲的吼聲下,居然倒下了,直接昏死了過去。
坐在高台的行刑官目睹眼前的奇怪一幕,猛然站起來,驚詫道:“這是怎麽回事……”
未等他說完,刑台上那隻黑貓的體型迅速長大,不過幾個喘息的時間,其高度一下子竄到兩丈有餘,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
“怪物!有怪物!”
圍觀的百姓頓時亂作一團,不顧一切地往後逃去,踐踏成一片。
負責維持秩序的士兵不敢退卻,橫起手中長矛,隔著三步之外,圍繞著刑台將這頭奇怪的大貓團團圍住。
這應該是一頭黑色的猛虎,它的身上有著明顯的銀色紋路,但四足卻長著似火的鱗片,像是燃燒起來了那樣。而且,它的頭上長著一對牛角,看起來有些違和,卻增加了一分凶厲。
士兵們提心吊膽地圍在它的周圍,沒有一人敢上前去挑戰。
跪在地上的的女孩抬起頭來,麵對身前咫尺的龐大異獸,內心震撼不已。她身上的力氣已經無法支撐她站起,她的後背插著古銅色的鎖鏈,深入骨裏,將她骨頭和四肢連接起來。但她卻仍然艱難地伸出手去,觸到了它柔順的胡須,略帶暖意。
這一幕頗有些詭異,一個滿身是血的女孩,撫摸這頭凶猛異獸,此刻她的神情,近乎虔誠,像是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
在士兵們的注視下,體型龐大的異獸竟溫順得像是一隻貓。
它慢慢伏下身軀,黑色卷著銀環的長尾卷在女孩身上,輕鬆地將她托起,放到自己的背上。
確保女孩坐穩後,它才慢慢站起,橙色的瞳孔也隨之慢慢轉移到周圍的士兵身上。
這些身處帝都的士兵哪裏見過這種場麵,光是看著這頭凶獸就已經腿軟了,而當對方真的注意到自己後,窒息的恐懼感幾乎在瞬間摧毀了他們。
所有的士兵,握著兵器的手開始瘋狂顫抖,但腳卻是僵直了,連轉身逃跑都做不到。
異獸動了,它的後腿一蹬,身體如離弦之箭般竄起,一躍便從士兵們頭頂躍過,跳出百米外,準確無誤地落到一處高聳的火紅色磚牆上。
它回頭看了一眼,像是在嘲笑著這些不自量力的人類。
然後,躍下圍牆,頃刻間消失在視線裏。
“那……那是什麽異獸?”行刑官臉色蒼白,僵坐在椅子上,甚至沒有勇氣下令追趕異獸。
身後的門生已經濕了褲子,驚魂未定地喃喃道:“我從沒在書上見過這樣的異獸……這是虎類,虎類的魔獸。”
百寶坐在凳子上,低著頭,時而扣扣指甲,卻難以遮掩臉上的緊張。
“從時間上算,人應該救出來了吧。”
他忽然抬頭看了一眼門外的天空,天空的烏雲仍在,很難憑此判斷時間。不過,在一片沉寂中,他似乎聽到了來自外麵的一些吵鬧聲。
他從座位上站起,眼睜睜看著門外。
沐雪非靠在門邊,看到他這麽直勾勾地盯著門外看,以為是有什麽東西,也跟著望過去,卻隻看到了穿過院子,那扇半開的赤色府門,仿佛被風吹開了些。
她不知道此時法場正在發生怎樣的大事,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百寶安排好了的。
那隻黑貓就是百寶安排的。
那天清目盲帶回來的黑貓早就死了。現在的那隻所謂的黑貓,其實就是百寶在臨去大學宮前,在大殿外所召喚出來的。
而那隻所謂的貓也不是什麽十夜貓與變節虎貓的變異種,而是另一種魔獸。
它的名字是黑澤。
黑澤,與百寶一樣生活在一百萬年前,是最古老的魔獸之一。在這個百萬年後的世界裏,黑澤早已消逝在各種記錄之中,僅存在於百寶的記憶裏。
當日在大殿上為了騙過眾人,他選擇召喚出幼體與普通魔獸毫無差別的黑澤,這也恰恰是還沒恢複的他所能做到的極限。
後來遇到清目盲,他決定將其送給她作為保護,為此每天除了給清目盲喝他的血,他還會把自己的血喂黑澤,在他的血培育下,一個月的時間足夠黑澤長大成如今模樣。
府門直接被推開了,一名士兵急衝衝稟報:“郡主,將軍,法場被劫,據說還是一隻魔獸!”
此言一出,屋內的沐雪非、江白和白晨三人幾乎同時清醒,紛紛不約而同地望向百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