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驚變(3)
作者:落影無聲      更新:2021-09-11 08:14      字數:5334
  雖然是有些冒險了……但眼下隻有這個辦法可行。

  他目光一冷,暗紅的瞳孔突然變成火紅,在黑暗中點燃,令人心生畏懼。火紅色的光芒從手心迸發出來,衝上青冥,像是在手心開了一個缺口,有什麽東西正在洶湧而出。

  喻真卿稍稍一滯,手中長劍舉起,劃了半圓凝住,嚴陣以待。

  幾個喘息之後,他隻剩下一片蒼白的眼眶之內微微顫了顫,氣息也隨之重了幾分。

  來了!

  “亭雨,阻止他。”百寶的聲音帶出極大的疲憊。

  在他麵前,不到一丈之間,出現了一麵淡到極致的水幕,雨水從天際降落,傾灑在這方寸之餘。在百寶火紅色雙瞳激蕩出的紅光之下,這層水幕也映照出一片紅色,顯得迷離而詭異。

  而在百寶的聲音過後,一個素白的倩影從水幕中走出,雨幕驟然消失了。

  雨聲消失之後,笛聲明顯地顯得紊亂了。

  一頭柔軟的墨發被仔細盤起,以一把銀尺固定,露出白玉般的脖頸,素白的衣裙雖從雨幕中而出,卻沒有沾染雨水的濕氣,平平貼在身上,遮映住玲瓏曲線。

  她緩步而行,白色的長靴踩在青石路上,沒有發出聲音。無鏜直劍早已出鞘,隨手腕一抖,斜斜指向側身的地麵,隨著步伐徐徐而過,在夜色下自發地閃爍著淡淡白光,如呼吸般規律。

  她微微抬起眼睛,秀氣的麵容染了冰霜,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但那一雙紅色的眼珠死氣沉沉地定格了,又像是在緊盯著對麵的喻真卿看,默默地在心裏下了死刑。

  “不過,可別殺了他。”百寶補充說。

  亭雨侍紅色的眼珠輕微地顫了一下,仿佛多了點生機。

  她微微側過臉,以一種仿佛完全不符合她性格的方式,乖巧地點了點頭。

  不知是喻真卿,還是操縱他的人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漂浮在長街上的音樂聲音變得更大了。

  喻真卿衝了過來,亭雨侍也衝了過去。

  在亭雨侍行動之際,她的周圍升起濃鬱的白色水沫,頃刻間便將長街籠罩。

  喻真卿揮舞長劍,動作頓時艱難起來,像是在凝膠中行動,連呼吸也變得不暢。

  一道白色的流光頃刻而至,幾個電光火石過後,喻真卿直接倒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籠罩長街的白沫消失,這場戰鬥僅僅經過了一個回合,勝負已定。

  縱然喻真卿在麵對伏唯和沐子敬時表現出巨大的優勢,但在魔將之名的亭雨侍眼裏,還是不夠看。

  樂聲更大了。

  喻真卿重新爬起來,整個人的身體起伏,像是有一股氣團在圍繞著身體遊走,身上的氣息慢慢加強。

  亭雨侍麵無表情,握劍的手卻微微一鬆。

  而此時,那來自遠方的曲調變得雜亂,漸漸地,甚至開始有些瘮人。

  百寶聽著那瘮人的音樂,突然感覺到有一股熱浪衝上頭頂,令他感到極大的憤怒。

  “煩死了!給我停下!”他突然怒吼起來。

  話音剛落,音樂戛止。

  遙遠處,處於陰影中的幕後者,貼近嘴邊的葉子斷裂分成兩半,連同他的唇也被劃出一道血痕。

  他沉默地停在原地,良久不離。

  喻真卿徹底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之際,他這張冷漠的臉上由青轉紫,最後化作肉色,嘴角忽然展開艱難的笑容,而後消失不見。

  “果然……是你。”

  百寶心頭顫栗。

  未等一刻鍾過去,百寶迅速伸出手掌,把亭雨侍重新收回永恒夜裏。

  他的內心仍然心有餘悸。剛才的那一聲怒吼,確實是他的憤怒所致,但力量卻不是他的力量。

  他能感覺到某個正在角落裏偷笑的家夥正在默默地看著他。和在蛇人山的一樣,那個人再一次入侵了他的意識。

  雖然亭雨侍的現身僅僅是存在了極為短暫的時間,但在她現身之時,還是引起了放天城的天象異變。

  與她現身所在水幕的同時,頭頂的天空頃刻間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狂風像是夾帶著怒吼,盤旋天地,正在宣告著她的歸來。

  這個奇異的信號不可避免地被北庭長天界收到。

  明鏡緩緩睜開頭上的四隻眼睛,金色的瞳孔黯淡柔和。

  “東土放天城出現激烈的能量波動,與數日前在焚龍山禁地相一致,起初我還以為是焚龍鬧脾氣了,現在看來似乎並不簡單。”

  他望向洞天之外,高呼:“擊鍾!讓執行天神前來。”

  “不必了。”

  一旁的主神玄心懶洋洋的,開口阻止了他。她右手支著頭,側臥著看書,額上垂下的發梢遮住了她淡金色的瞳影,平靜隨和。

  “如今人間正值動蕩,我預計不久後將有大戰,現在不是神族介入的好時機。”

  “玄心說得在理,縱然現在人間出現異常,但以眼下的時局……還是先別介入為好。”最後抉擇的天鬥同意了玄心的說法。

  明鏡眼神微動,但最終隻好也點了點頭,收回了自己召喚執行天神的舉動。

  烏雲覆蓋了天空後,明月不見了,現在還下起了雨。

  沐雪非領著一眾士兵在此刻終於趕到。她一路衝過來,跪在沐子敬身前,匆忙不知所措。

  “父親!父親!”她先是想要叫醒沐子敬,發現不行後再往外大喊起大夫來。

  全程沒有注意到百寶站在身邊。

  百寶默默地站在一旁,身體陷入一片虛弱之中,剩餘的力量僅能支撐自己不倒下。

  “對不起。”他的聲音很輕。

  離開皇宮後,“落落”身處的馬車和扶風王的馬車分開了。

  她換了一身寬大的衣服,又再度把自己撐得像個男人的軀體。她戴著一張畫著花鳥的深色麵具,將自己的整張臉遮得嚴實。

  馬車在駛過一個拐角後,忽然停住了。

  一道鮮血沿著馬車前的簾子下的木板流淌進來,染紅了她的白色的鞋尖。

  緊接著,是車夫的屍體後倒,壓著簾子,將其扯了下去,完全暴露出車內的主人。

  落落平靜地坐著,姿態自然而端莊。

  “我家主人請閣下到府上一聚。”

  馬車前站著數個黑衣人,其中最前麵的首領如是說道。

  “好啊。”馬車內傳出聲音。

  出乎眾位黑衣人意料,那是明晰的男聲。

  他們相互看看,擔心自己是不是接錯了人。

  “不用懷疑,你們要等的人是我。而我也等這個邀請很久了。”馬車裏的男聲如是說。

  “雌雄莫辨……竟是真事。”首領內心驚訝。

  丞相府內,兩道走廊連接處,修成了一個亭子,以供往來行人休憩。

  公輸右端坐在紫檀色的案後,手持茶壺斟茶,炙熱的茶水倒入杯中,濃鬱的白霧騰起,氤氳在案台之上,又慢慢飄入油燈微光所觸及不到的暗夜中去。

  “丞相,客人到了。”一襲黑衣的男人單膝跪地。

  公輸右並不抬頭,稍顯黯淡的瞳孔之內,平靜的波光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請她進來。”他的聲音低沉。

  黑衣男人點了下頭,而後起身退入黑暗中。

  片刻後,一個身著寬大戲服,麵戴深色麵具的“男人”款步而來,從黑暗中慢慢步入光明處,最後在亭內案台前五步處停下,席地而坐。

  公輸右的眼神此刻才終於露出一絲驚訝來。因為眼前的這個戲子,從在宮中所見的女子變成了男子,但那股伶人的氣質卻是一脈相承的。

  “閣下真是令人驚歎。”他帶著點讚美的腔調說。

  “草民見過丞相。”來人拱手作揖,深色的麵具下,聲音極為冷淡。

  公輸右把手中的茶杯輕輕放下,抬眼看著麵前的戲子。他的眼珠是深褐色的,邊沿卻浮著一層像是鋸齒一樣的形狀,看起來有些古怪。家族的人稱之為“鬼瞳”,但這是他多年修煉陰陽術的結果,多年來無論何人在他的直視下都會心生畏懼。

  此刻他便用這雙鬼瞳直盯著對麵,能看出那張麵具下裸露出的雙眼,眼珠較一般人的更黑,像是濃墨點在眼白之上。

  落落平靜地與之對視,時間仿佛沉默了,亭外樹影拂動,有風過,發出葉子的聲音。

  公輸右收回了目光。

  他的鬼瞳沒有占到便宜。

  “閣下費盡心血去幫一個廢子,不覺得太屈才了?”公輸右似是沒聽到之前的話語,說得漫不經心。

  “丞相費盡心血去對付一個廢子,不也覺得小題大做了麽?”對方的回應同樣漫不經心。

  “你錯了。”公輸右嗬嗬冷笑,“我從不在乎敖畢具,我隻是想要借他的手,殺一個人而已。”

  “丞相要殺的人不是太子。”落落低聲說。

  公輸右臉色微變。其實也不難猜,公輸丹剛嫁過去,那是一枚更重要的棋子,現在刺殺太子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不錯,我要殺的人,是趙月靈。”公輸右居然大方地承認了。

  落落眯了眯眼,似是在回憶。他喃喃道:“當時沐王府的兩位和裴屸都坐在陛下的一側,反而讓皇後和太子的一側暴露出來,若是在下不阻止,你或許可行。”

  公輸右笑了笑,“兒子娶親,母親卻未曾對丹有過任何意見。我是不信的。她和敖談不同,像敖談這樣的野心家總會暴露出自己的目的,但她卻完全隱匿了下去,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刺客。在二十六年前的三個人中,她一直都是智囊一樣的人物,換言之,她是我計劃中的最大阻礙,我必須要除掉她。”

  落落低著頭,靜默地聽著。

  良久,他才輕聲道:“丞相其實沒必要把這些告訴在下,在下隻是一個放天城的過客,對天下更替,政局紛爭沒有興趣。這次是因為扶風王也是伎藝出身,我感念同門,故而幫他一把而已。至於因此而誤了丞相的計劃,實在是意外的情況。”

  “閣下不會為廢子而事,我是知道的。”公輸右淡淡地說。與此同時,他將身前倒好的一杯茶移到對麵,作出恭請的手勢。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那一雙鬼瞳忽然變得熾烈起來:“我把這些告訴閣下,自然是有所求的。閣下位於陰陽榜一,若能與我聯手,必能實現更大的抱負。”

  “丞相要與在下合作?”

  “不錯!”公輸右大聲說,“現今天下皆以伎藝為下道,閣下難道不想為之證明麽?”

  “伎藝……應為上道麽?”

  公輸右一愣。

  落落低聲說:“伎藝,本來就不是高深的學問,而躬身於市井之間,是謂百姓之術。若把它束於高閣,引萬人景仰而追仿,終有一日,天下會變得廉價,使英雄無路,而使豎子成名。”

  他微微抬起眼睛,眼中微光波動,帶著嘲諷:“所謂上下道之爭不過是俗人的看法,伎藝本來就是百姓之術,丞相難道認為,它也該有象牙塔的野心?”

  公輸右臉色微微漲紅。

  落落微微歎了口氣,緩緩起身,迎著公輸右鞠躬行禮。

  “在下將要離城,就此告別了吧。”

  他剛剛起身,空氣裏便傳來一聲細致的破裂聲。是瓷器破裂的聲音,甚至能聽到水聲從裂縫裏穿出,落到案麵上,升騰起模糊的白氣。

  公輸右的臉色徹底變了,變得陰褻而歹毒。

  破裂的是他此前移過去的茶杯,此刻已經破裂為兩截,將裏麵的茶水都泄露出來。

  亭子周圍,一片黑暗之中,齊刷刷地升起一眾手握弩機的府兵,漆黑陰冷的箭矢直指亭子邊上的戲子。

  所謂圖窮匕見,公輸右終於露出了殺機。

  “丞相要動手了?”落落的聲音驟然冷了不少。

  “既不能為我所用,那就隻能被毀滅。”公輸右目光陰冷,他雙手按在桌案沿上,身體微微前傾,像是伏著向前的惡狼。

  兩人麵目而視,不同於公輸右眼神裏騰騰的殺氣,落落麵具下的眼神卻是沉穩依舊,漆黑如墨的眼珠一動不動,有種看不到底的深邃。

  漆黑的夜空突然閃過一陣電閃雷鳴,仿佛就在頭頂炸響,炫白的白光隨著電光點亮人間,仿佛經曆短暫到極點的白晝。

  一閃而過的白光照亮了亭子內外每個人的臉,公輸右的陰沉,府兵們的緊張……以及那張覺察不到臉色的深色麵具。

  電光消失,風漸漸起來,把圍牆邊上的矮樹吹得沙沙作響,而後穿過樓閣之間的過道,漫向整個庭院。

  亭子裏的燭火隨風飄晃,把人影也隨之拉扯起來。

  突然,一陣狂風席卷而來,將亭子裏的燭火盡數熄滅。

  亭子外,淋淋瀝瀝,下起了雨。

  月光早在黑雲密布時便已消失,如今電閃過後,亭子裏的燭火也消失了。

  整個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府兵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弩機,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黑暗,甚至找不到一絲一毫光亮的元素,就像置身於一片濃墨之下,目光所見隻有未知的黑暗。

  未知的恐懼悄悄地爬上心頭。

  突然,他們各自聽到了一陣風撕裂的聲音,從他們各自身邊呼嘯而過,恰如一把陰寒的血刃貼著他們的脖子匯聚到亭子內,但沒有聽到任何兵器碰撞的聲音。

  隻有風聲,各種各樣的風聲。有時候轟隆隆的,像是獅吼一般,但更多的時候,它都更像是鬼魂的呼嘯,隻是有時是悲哀的,有時卻高昂,帶著一種陰惻惻的笑聲。

  各種各樣的聲音雜亂無章,府兵們細心留意著其中的每一個聲響,胡亂地猜測裏麵發生的情況。

  在這緊張的氣氛下,他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正泡在雨水裏,那種觸及皮膚帶來的冰冷和他們內心的緊張糅合到一起,混雜成某種恐懼感。

  終於,亭子裏的燭火重新亮了起來,隻是那根蠟燭比熄滅前矮了一截。

  公輸右依舊坐在桌案之後,雙手各自抓住桌案邊沿,手上青筋凸起,像是兩隻鷹爪狠狠地扣進木質之中。

  他似乎從未動過,連那副陰沉的表情都和此前一模一樣。

  而對麵的落落也保持此前的站姿,一動不動,深色的麵具沒有任何的改變。

  眾府兵感覺自己經曆了一個離奇的時間,有人把時間從中間拿開,使他們目睹了這幅前後相一致的畫麵。

  不過很快,他們發現有點不一樣了。

  落落素白的戲服下,在靠近小腹處出現了一抹血紅,且在逐漸擴大。看來是某種利器刺破了他的防禦,令其受傷了。

  “你輸了,陰陽榜的排名也應該更變了。”公輸右扶著桌案,陰笑著說。

  “陰陽鬥法……”落落輕手沾了一下衣服上的血跡,放到眼前凝視。

  “是在下疏於練習了。”

  他歎了口氣,雙手漸漸垂下,低首的同時閉上眼睛。寬大的戲服下,身體再無動靜,仿佛變作了木雕。

  府兵們懸起的心終於放下,握緊弩機的手也放鬆了下來。看來,在剛剛的鬥法之中,丞相是贏了的。

  “不對!”公輸右霍然從座位上彈起,一舉衝到落落麵前,伸手猛抓住對方的衣領,卻在瞬間把一件寬鬆的戲服抽到了手上,戲服之下,白塵傾灑,飄蕩在亭子四處。

  深色的麵具墜地,但在麵具之下的,也是一片白色的粉塵,灑了一地。

  公輸右臉色鐵青,像是一塊堅硬的青石。他早該想到,堂堂陰陽第一怎麽會如此就被擊敗,定然是一開始就定好了這金蟬脫殼之術,戲耍了他一頓。

  “好一個戲子……”他握緊拳頭,每一處骨節格格作響。

  “都給我去找,絕不能讓他出城!”

  周邊府兵們反應過來,紛紛下跪,“屬下遵命!”